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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後一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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所謂“老”

森鷗外是被福澤諭吉第二次敲窗驚醒的,睜眼時甚至還很迷離,隨後就在這個盛夏驚出了一身冷汗。

他不可思議的反思著,我怎麽睡著了以及我怎麽警惕性這麽差了。

等他收拾好表情時,福澤諭吉已經屈起手指準備敲第三次了。

森鷗外搖下車窗,堆出一個微笑:“福澤閣下,好巧啊。”

可能是因為立場不同,或者是偏見太深,福澤諭吉對於森鷗外的印象都是狡猾、滿臉寫著算計的狐貍。

但今夜,借著背後明亮的路燈,他驀地註意到他眼角的細紋。

於是他猶豫已久的話也就不難出口:“你沒事吧?”

森鷗外楞了楞,但下意識接上了話茬:“我沒事……”他張了張嘴,卻又不知再說什麽。

兩人無聲的對視著。

“上次的茶具,多謝了……”

“還沒恭喜閣下退休……”

兩人又同時出了聲。

福澤諭吉立即有些窘迫,耳尖泛紅移開了視線。森鷗外全看在眼裏,忍不住輕笑一聲,先前尷尬的氛圍一掃而空。

隨後兩人隨意客套了幾句,就互相告了別。

深夜的橫濱,森鷗外沿著公路開往郊外的住處。與福澤諭吉分別後,森鷗外僵硬的嘴角弧度漸漸放平,隨後抿成一條線。

那是森鷗外自己一個人的時候才會露出的表情,沒有掩飾一切的微笑,沒有盛氣淩人的氣場。這是真正意義上的面無表情,眼睛空洞地看著道路上飛速退去的虛線。

他在想著福澤諭吉的話。

臨分別前,福澤諭吉稍微斟酌了措辭,帶著關切的眼神說出了憋在心裏已久的話:“說真的,你有沒有考慮過退休?”

那神情,就像當年加入三刻構想那樣嚴肅認真。

森鷗外是怎麽回答的,他忘了。大概是開了個無傷大雅的玩笑諷刺了一下福澤諭吉,再打個馬虎眼掩飾過去。

開什麽玩笑,我怎麽可能退休?福澤閣下難道不是退休了閑的沒有事情做?森鷗外眼神陰郁攥緊了方向盤,露出手腕暴起的青筋。

確實,如今橫濱還算和平,中也君做事越發得心應手,□□的地位還算穩固……

但,森鷗外咬緊後槽牙,但還不至於讓我足夠放心。

森鷗外推開別墅大門時,正好聽到鐘鳴回響在空曠的大廳裏。他擡頭一看,正好兩點鐘。

他脫掉西裝外套,隨手扔在玄關的衣架上。隨後扯松了領帶,燈也沒開就倒在沙發上。

森鷗外輕閉著眼,半夢半醒間他好像看到了自己的走馬燈。

森鷗外的生命到目前為止,從戰場上的步步為營到三刻構想的殫精竭慮,再到漫長的不知疲倦的首領生涯,他就像被上了發條的木偶,一刻也不曾停下休息過。

於是,這透支了全部生命力的木偶,零件終於要開始崩潰。

森鷗外睜開充滿血絲的雙眼,一瞥墻上的鐘,還不到三點。

福澤諭吉的突然退休,給森鷗外影響很大。他那天其實並無重要的事情,他坐在辦公室裏,旁邊的煙灰缸積滿了灰。

中也出發去賀禮時,森鷗外正出神地吐出一口煙。同時期的人,說退休就退休了。他接受不了,那個在記憶裏最強的劍客如今變成了垂暮的老人。

毫無準備的,森鷗外突然就被提醒,亦或是告知:你們這代人老了,該讓位了。

他並不貪戀所謂首領的權力,他自問可以做到讓賢。在時機成熟的時候,在他把殘碎的□□打理得完美的時候,他是不會猶豫讓位給中也君的。

他本來就是把中也君當成繼承人培養的,他決不會鬧得和上屆老首領一樣難看。

但退休,絕不是現在。

老了嗎?還沒吧。老,這個詞就像一個蠱一樣種在了森鷗外的心裏。

森鷗外有段時間狀態很差,盡管外人並沒有看出來,連親近的紅葉和中也君也沒發現。這一點森鷗外非常驕傲,這至少證明他要是撐,還是撐得住的。

他前段時間生了病,不是什麽大病,就是低燒,但燒個沒完就讓他很煩。以前的森鷗外是不拿低燒當病的,但這次好像格外的難受。

持續的低燒讓他極易眩暈,有時看著文件眼前就聚不了焦。不正常的體溫輕而易舉就能讓他後背一片粘膩,畏寒讓森鷗外在盛夏不得不裹緊了長袖西裝,更別提時不時的眼前發黑和心悸。

好在他自己是個醫生,對於自己的病情心裏有數。沒耽誤工作,兩個禮拜也終於有了好轉。

他並沒有把自己生病的原因歸結於“老了”,他只是覺得這是一場再普通不過的小感冒,當他再次踏入辦公室時一切都會回歸正軌。

然而他錯了。

每天堆積在辦公桌上的文件像座山一樣壓在他心裏,還沒來得及工作就已經覺得喘不過氣來。蜂擁而來的事務雜亂無章,他每天完成的越發吃力,完成效率越來越低。

明明以前不是這樣的,有的時候甚至還能抽出時間陪愛麗絲……

愛麗絲?森鷗外心中又重覆一遍這個名字。

好久沒放愛麗絲出來了啊,森鷗外心念一動,愛麗絲便悄無聲息地站在沙發邊的黑暗裏。

森鷗外仔細打量著熟悉的幼女,愛麗絲面無表情的註視著前方。

原來愛麗絲的表情是這樣僵硬空洞的嗎?

笑,他對她下達指令。

愛麗絲露出和往常一樣可愛的笑。

沒有像平常一樣湊上去討好,森鷗外心裏甚至升起一絲怪異。

發脾氣,他又下達了指令。

“林太郎,你怎麽這麽久……”

愛麗絲話說到一半就“嘭”地一聲消失了。

森鷗外沈默地從茶幾摸出半包煙,掏出火點著了叼在嘴裏。煙頭發出的微光,忽明忽暗。

他手指夾住煙,閉上眼後仰靠在沙發。空中吐出的煙霧消散之時,他緊閉的睫毛猛得一顫,暴露在空中的喉結也跟著顫抖。

接著,他重重地發出一聲嘆息,好像嘆出了這些年所有的疲憊。

他哪會承認,他也會累,他也會力不從心。

第二天,保潔阿姨如期打開了別墅的大門,不出意料的,沒有褶皺的床單,積滿煙灰的煙灰缸。對了,還有垃圾桶裏吃完的安眠藥提醒著阿姨,該補上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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